四面储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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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晚】余震 18-19

 *前世,一个猫猫死而复生的故事,HE

*BGM-余震-张敬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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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收集齐魔尊需要的东西,耗费的时间比墨燃想象之中的要长一些。

 

魔尊颠了颠手中的锦盒,心情颇为不错:“知道你资质上佳,但倒是没想到才三十多天,就帮我办完了这些事。”

 

墨燃这时的模样反而不卑不亢,没有了踏仙帝君身上那股呼之欲出的傲慢与骄纵。

 

他依旧伤得不轻,胸口有一道又深又长的口子,近乎贯穿自肩胛骨到腰间。一股一股从贴着衣襟的地方漫出来鲜血,已经干涸的地方布料贴着被猛兽爪牙抓伤的地方,不论沾水还是直接揭下,都是刻骨铭心的痛。

 

幸而魔族皮糙肉厚,哪怕被大卸八块,灵魂还在都能复生,但凡不危及性命,这样的伤在墨燃的眼里也就算不得什么,只是疼依旧难免,怎样也会出一头冷汗。

 

魔医给他用魔息疗伤,墨燃坐在那,视线不易察觉地掠过装着楚晚宁灵魂的镇魂鼎,皱着眉看魔尊:“……你要的都已经给你拿着了。什么时候给本座复活他?”

 

魔尊笑道:“你还是那么心急。”

 

墨燃咬牙切齿:“本座的所思所求,你一清二楚。”

 

“若不是所求之深,你以为这些东西本座会这么快替你拿到手?”

 

魔尊忍俊不禁,哈哈大笑了两声,他坐到桌子前,对墨燃道:“是啊,能这么快拿到我想要的东西,若你日后能归入我麾下,一定是一员猛将。东西我也拿到了,现在就能施法复活他。”

 

墨燃不吭声,一双眼睛鹰隼一样锐利地盯着魔尊看,魔尊把手拢在镇魂鼎上,如他所说一样,一股魔息自他掌心之间生出,紫色灵力顷刻包裹住铜制的鼎,那支鼎周遭的空气就如同洪水排山倒海一样,轰然震动起来。

 

不但周围的空气,四周也有明显的灵压,灵力的紫色浓郁得要溢出来,压抑又磅礴。墨燃伤没好透,在这样的灵压下更不自在,有股头昏脑涨的眩晕感,甚至有种想要呕吐的错觉。

 

这是他自己选的,魔尊不想劝他什么,调侃道:“你伤都没好,偏要这么着急。”

 

踏仙君胸口的伤暂时止血,魔医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他没回答他的话,盯着装着楚晚宁灵核的镇魂鼎,这时不能再和他说几句话,有些遗憾,但墨燃转念一想,好像即使是能说,他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魔尊也不在意他不回答,又道:“不必一直盯着看,什么时候镇魂鼎里没声音了,他的灵魂就会回去了。”

 

墨燃知道他神通广大,既然是一界之主,施法也要比人界会重生术的人快上许多,他道:“……要多久?”

 

他一直期待楚晚宁起死回生,有如孩童期盼冬天下雪,期待盒子打开就会有糖,但不尽一致,因着冬天不一定会下雪,盒子里也不一定有糖,而这种欣喜的程度也远比不上他知道,依靠他自己,可以叫楚晚宁复生。

 

就像知道春天花会开,秋日枫叶红,哪个流落在冰封荒原的乞儿不知道冬天后边是春天,不期待春暖花开?

 

可是真正要到这一天了,竟然如每次大事真正推到眼前了一样,是种出乎意料的平静。好像自然而然地,想过千百次曾经不可想象的重逢都变成了理所应当。

 

“唔。”魔尊道:“几个时辰?他本来就是炎帝神木,可以起死回生,如今融魂又回魂而已,到他的灵魂回到他身上,不会太久。”

 

墨燃轻轻嗯了一声当回答,喉头上下滚动,却也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什么不对,他道:“灵魂回到他身上……?”

 

魔尊道:“不然又怎么会花这么久时间。我记得从前就与你说过,复生之后的一段时间他会五感尽失,而后逐一恢复,他什么都感知不到,所以哪怕灵魂回了身体也动不了。你将他的肉身放在哪,待此事结束,便去哪里寻他。”

 

墨燃顿了顿,哦一声,模样再次变得兴趣缺缺,方才直立起来的脊背也又肉眼可见地颓唐下去。

 

他盯着被灵力包裹的镇魂鼎看得认真细致,魔尊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视半晌,墨燃本来以为他都走了,这人却又突然开口说了话。

 

魔尊道:“说起来,还有件东西没有给你。虽然说不上是物归原主,但这玩意在你身体里好歹也活了十几年,你就当拿着留个纪念吧。”

 

墨燃:“?”

 

墨燃无语地回头,魔尊靠在帘子旁边的门框,手中灵力渐起,紫色忽悠忽悠着闪烁了几下,最后成了个黑色重瓣花的模样。他的嘴角带着有些轻佻的笑意,饶是墨燃当踏仙帝君当了这么多年,已经是无耻之中的无耻之人,可依旧被魔尊的这一手震撼到。

 

踏仙帝君恼火:“八苦长恨花?!”

 

八苦长恨花。

 

谁他妈脑子有病,要留这种祸害了他半生的东西当纪念?

 

墨燃心头火起:“你他妈——”

 

魔尊打断拿灵力裹着那朵花,往半空中一抛,直接打断他:“别误会,我非存心戏弄,只是想帮帮你。之前我答应过你,我拿到了想要的东西,会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事。魔侍拿的书你也看了,勾陈上宫和蝶骨族之间的事情你该了若指掌。”

 

墨燃道:“那又怎样?”

 

魔尊道:“长恨花的描述你也都看过了?——除却需要用魔血滴灌十年,还需要一缕饲主魂魄。”

 

 “我给你的可不止是花,种蛊之人的魂魄也在里面。我们魔族一向爱憎分明,有仇必报,就算给你种花的人是你我同族,但你给我做了事,我当然要帮你……算是报仇?”

 

报仇……

 

……吗?

 

墨燃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太在意楚晚宁复生,要不是魔尊今天提起来,可能他要不知多久才能想起来还有八苦长恨花这一茬事。魔尊给他的书他悉数看过,其中包括对于八苦长恨花的叙述。人间所剩下的魔族就只有蝶骨美人一族,魔尊又不时提起他蝶骨族的身份,墨燃想不往这上头联想都难。

 

而剩下的一切在书本的推论下也变得简单明了,蝶骨族回魔界的大门被关上,即便是逆着推论,墨燃修成了禁术,是个蝶骨族,又被魔尊调侃着称作大英雄——所谓的英雄,当然是对于蝶骨族的。

 

墨燃自以为自己修炼珍珑棋局,离大乘仅一步之遥,但也是看书的那一日才陡然惊醒,他竟然也成了被别人借刀杀人时所谓的那个“刀”,也是一枚任人摆布的棋子。

 

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明了,墨燃唯一不知道的便是他成了谁手里的刀,变成了被谁摆布的棋子。可是这些放在楚晚宁即将复生之前,又显得好像都没这么重要。

 

墨燃的心向下沉了沉,对魔尊道:“好吧,那你把它给本座。”

 

魔尊又笑:“我倒是想,不过怕你看完把我这魔宫给拆了,等一会阵法结束,我把你小仙君的灵魂给送回去了,这东西我再一并给你。”

 

墨燃不明所以,却听他接着说道:“你的这位小仙君的灵魂曾经在你体内待过几年,之前抽离,恐怕你回了人间之后,你们的记忆偶尔会有重叠,睡梦中时不时会窥视到对方的记忆。这都是曾经灵魂相融难免的,你无需在意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等这镇魂鼎上头的灵力停了,我就叫魔侍送你回去,在此之前,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墨燃看向他。

 

魔尊把玩着手里那朵八苦长恨花,瞳仁如同蛇的竖瞳一样,似乎在审视:“我的阵法与人间的重生术不一样,你的小仙君不但可以复活,身体也会像小孩成长一样,一点一点好起来,灵核一样,可以重新筑基。只是这一切都是有代价的。”

 

“人的成长要耗费十几甚至几十年的时间,他却要把这几十年的时间压缩至数月。老树要抽新芽总得先砍掉一部分,即使如此也不可一蹴而就,意思便是说,他在复生的这几个月里,除了五感丧失,还要承受所谓‘成长’的非人之痛。”

 

墨燃一口气卡在半截:“这种事,你为何不早说!?”

 

魔尊道:“别急,这时候说有这时候说的理由——五感剥离就在他身体上,谁都无可替代,但这生长之痛,却可以嫁接到别人身上,只要有人心甘情愿来替代。”

 

只要有人心甘情愿来替代。

 

墨燃卡在半截的气又咽下去,他闭了闭眼睛,有些没好气,又有点想哭的好笑,就算他没那么聪明,然而好赖也并不笨,魔尊面前只有他这一个人,什么“有人”心甘情愿替代?

 

踏仙君道:“你什么意思?这事你就当着本座一人的面说,不就是想问本座乐意不乐意吗?”

 

魔尊本想说不过给你一个选择,要看他现在在你心中终究占据一个什么地位,可是又觉得说这么多着实多余,反问道:“那你愿意吗?”

 

这时墨燃就又有骨鲠在喉的僵硬,也有种似是而非的熟悉感,仿似曾经也有这样的时刻,叫人喉咙里的话拖泥带水地难以说出口,可冥冥之中他又觉得此时占据上风的是一种跃跃欲试的急切。

 

有谁声音稚嫩,在嘈杂里对他说,你还有选择的机会,只要点个头就行了,怎样还如此不知好歹?都不必口若悬河去说服对方,把刽子手的刀转接到自己的脖颈旁,也不必太挣扎,就能为你的师尊承担他不该受的苦,怎么居然还犹豫了。

 

踏仙君心话说这话太蛮不讲理了,像只幼兽为了护住想保护的人,不择一切手段,且要他也一样这么做。

 

可是他分明还没辨别清楚他和楚晚宁之间的感情该怎么去论述,下意识呼之欲出的那些声音却争先恐后自他心底踊跃。

 

他喃喃道:“他是为着本座死的,又愿意为本座活过来,本座怎么可能不乐意?他虽然瞒着本座做了那么多事,可是、可是……”

 

他不知道怎么把可是之后的话说出来,可是他不能怨他?这“虽然”与“可是”根本毫无因果的关系,他早就没了任何一点立场去恨,那还能可是什么呢?

 

五感丧失已经足够凄惨到叫人难以想象,生长之痛究竟是什么痛,他也一时难以知道,只是觉得楚晚宁不能再承受更多了。倘若可以,别说是什么生长的痛苦,五感丧失的痛他也愿意替代他背负。

 

不论怎样,他都是愿意的。

 

这样一想,那个稚嫩的声音也不算不讲道理,只是把那些话再直白不过地说出口了,踏仙君后知后觉地清醒,好像还真是因为魔尊把话说在前头,给他了个知道和选择的机会,不必知道楚晚宁已经在遭受这样的苦时,再像如今这样为他复生一样,再来魔界求他。

 

这不是什么公平的交易,但他不敢把楚晚宁看成价码,摆在天平的另一端,于是只能对方说什么便是什么,被取笑了,被不公正对待了,还要赔上笑脸,于之施舍感激涕零。

 

那可是楚晚宁啊。

 

他一个人孑然一身走了那么久,瞒下来了这么多事不叫他知道,为他剖魂,为他丧命,又愿意承受未知的代价,陪他回到人间……而他做这一切的时候,都已然灵力散尽,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普通人。

 

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墨燃的心又变得辛涩,把这辈子叠起来好像也就这样了,命从头到尾都湿漉泥泞,拧一拧好像能拧出乌黑的药汁,不用尝都知道,全是苦的。

 

他道:“本座不知道你这法术是要做什么,但是,如果真的有人可以替代他的话,本座愿意,换本座吧。”

 

魔尊一挑眉。

 

墨燃语气不无苍凉,放着楚晚宁魂魄的镇魂鼎搁在桌子上,在四起的灵流里,白衣人毫无知觉地沉睡,对周遭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一如当年。好像没了楚晚宁看着他,踏仙帝君说话不再那么捉襟见肘,有了带着快意的欣喜。

 

他道:“本来本座就皮糙肉厚,如今甚至还变成魔族,那还有什么痛受不了?”

 

他像自言自语似的,神经质地嘟囔着呢喃,“更何况楚晚宁……楚晚宁这人……他这个样子……如果能找一个人来替他承受这种痛苦,除了本座还有更好的人选吗?”

 

墨燃似是喟叹,加大了音量重复道:“本座特别乐意,既然你问了就别再反悔。”

 

“换我。”

 

 

……

 

一切都是这样似曾相识,哪怕面前这个族人早就没有了曾经的记忆。

 

莫说是世人,就算墨燃本人,恐怕也无从再看到自己曾经都为楚晚宁做过什么,可时过境迁,记忆丧失,一切全然还是老样子。

 

魔尊看着他半天,对着那种与曾经重合的宿命感怔愣,像是对于如此痴情之人感到不可思议,却也有种预见故事终焉,看到一个人努力挣扎,最终终于逃脱命运钳制的幸运。

 

从前他知道的,他为楚晚宁种下八苦长恨花,从此记忆消散,谁都不会知道这件事,没人会为了他替他做过这些事感激他,世人只会辱骂他恶劣肮脏,一手毁了整个修真界。如今他也知道,这所谓的“生长痛”除了他和魔尊没人知道,他也不会把这事告诉楚晚宁,便更不会有谁因此报以谢意。

 

但墨燃还是这么做了。

 

他忍不住不可名状地笑起来,拍拍踏仙君的肩膀,道:“好,我答应你。”

 

 

 

19

 

 

墨燃回到人间的时候还是怔愣的。

 

魔界暗无天日,好像就没有过白天,他在荒原击败那些神兽的时候掐着日头算日子,在烈火灼烧或是寒风冰冻的苦难里度日如年地经过三十多日,那里依旧没有日升月落的踪迹,只有绵延的火焰或是千里冰封的微弱光线,分不清到底是什么在照射。

 

传说中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墨燃不知魔界或者说荒原处,与人间的时间是怎样折算的法则,但是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或许几日,或许十几日,人界的时间算来,他定然不止是走了一刻。

 

他从天空之中的裂缝里降落到地上,好似正是下午时分,日头正好,这轮永远不留余力散发光与热的大太阳,叫他有种回到人间的欣喜感。

 

更多的欣喜还是楚晚宁带来的,倘若人间没有他的燧人氏,依旧漆黑一团,火种熄灭,了无燃烧痕迹,那人间冰寒,与冰原没太大区别,他依旧是流落荒原,无人要他的流浪狗。

 

唯有火种重新燃烧,在刹那重新照亮广袤的大地和原野,也照亮天空,比太阳还温暖明亮,他重新行走在这片土地上,才能看清天原本是蓝的,草地原本是绿的,世界斑斓,并非漆黑一片。

 

倘若没有火种,这一切又有何意义。

 

踏仙君还穿着魔界回来的一身劲装,上头虽然也有华美鎏金的花纹,远不如帝君的装束,比起纵横捭阖的帝王,更像一个富家出身,要去会心上人的小少爷。这套衣服与逐渐为他所操控的紫色魔息提醒着他,魔界之旅是真的,并非他走火入魔之后的臆想。

 

所以楚晚宁的灵魂已经归位,红莲水榭躺着的那个楚晚宁已经不再是一具冰冷冷的尸体,变回活生生的人,这也应该是真的。

 

想见他。

 

踏仙君步履匆匆,神色也焦急,为的是马上就要见到期待已久的人,这般期待远胜过他曾经所思考过要成就的任何一桩所谓“丰功伟绩”。期待他死而复生,期待指尖的温度变成温热,期待那双凤眼重新睁开,凌厉地瞧着他看,期待那张嘴重新张开,叫他的名字。

 

稍微想一下其中的任意一桩,都能叫他从脊骨之后陡然攀升出一股流窜过四肢百骸的酸麻刺激,他也不清楚这些改变究竟叫他能由一只疯狗从此自愿带上束缚的枷锁,还是叫他疯的更加彻底,变得不仅疯且饥饿,只是瞧见活生生的楚晚宁就控制不住癫狂。

 

刘公停在去巫山殿的半路,看见他突然出现在这里,不觉有些吃惊,然而踏仙君一向出现得很突兀,这回消失一阵又出现,也不算过于稀奇。

 

墨燃前一阵的疯癫和对楚晚宁的痴迷他全都知道,他看见墨燃回来,想到红莲水榭的异状,苍老的脸上浮现出有如枯木发芽一般欣喜的神情,他道:“陛下……?!您……回来了?”

 

老刘。

 

墨燃的脚步为他一滞,不知为何,看到老者这样的神态,原本只是急躁接近发狂却极端笃定楚晚宁已经回来了的心情此时却变得夹杂进去了惴惴不安。

 

刘公在红莲水榭时一贯也侍奉楚晚宁,对楚晚宁很照顾,他并非不知道,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故作视而不见。老人又时不时能叫他有一种仿佛见到真正慈祥,疼爱他的父亲的错觉,于是时隔一个多月,终于见到熟悉的人,这人又提到红莲水榭,竟语无伦次:“老刘?本座……他——”

 

他当然是想要问楚晚宁的。

 

踏仙君的拳头微微攥起来,复又松开,嘴唇嗫嚅两下,没再出音,他的脚步停滞,复又要拔腿跑起来,刘公的声音有些颤抖,可墨燃确定这是因着纯粹的欢喜。

 

刘公仿佛知道他要问什么一样,喟叹一声,眼眶红了一圈:“陛下……红莲水榭的莲花开了……”

 

墨燃呼吸一窒。

 

他喃喃道:“开花……?”

 

曾经还要发疯一样厌恶芙蓉如面柳如眉,憎恨红莲开的那么艳丽那么生机蓬勃有什么用,徒劳阻了两人相见,只想挥刀砍尽。

 

今日再想,只觉得单单听到刘公说“莲花开了”这几个字,都恍惚觉得下一刻就要一脚迈入幻想里才有的春天。

 

墨燃的嘴巴张开,他隐隐约约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楚晚宁乃是神木之躯,若是这些花反时令地大肆盛开……

 

再也顾不得别的,踏仙帝君也不再和刘公说一句话,他兴奋又恐惧得颤抖,步子迈起,着急得头晕脑胀,凉意和暖意一并从心底涌上来,御起轻功踏步凌空而起,掠着风飞过去,直到红莲水榭的门口。

 

堆砌的石灯、房檐挂起的竹帘、屋角悬着的瑞兽香铃,包括架在莲池之上的回廊,一切都是老样子。

 

他曾经无数次穿越这条回廊,有他依稀是少年时,课业未满,抱着书本,楚晚宁罚他回红莲水榭抄录,他就心中带着不甘与愤怒,头也不回地从这条回廊之中穿过,连带两侧的荷叶都摇动。

 

或是他成了踏仙帝君之后,有时心血来潮,在晨曦微光里,没有任何缘由地过来,独自一人穿越走廊来到楚晚宁的屋前,也不进去,对着屋子紧闭门窗上的群峦墨画看上几眼,嗤笑一声,又不动声色离开。

 

也有甚至于傍晚时分,夜幕降临。

 

他为了做出姿态,知道楚晚宁就在长廊尽头的小亭子里,于是叫侍卫或是侍女跟着。

 

那些宫女竖着发髻,一个个低眉顺眼,手里提着琉璃灯笼,谦恭地行到前面为他开路,莲花一样的琉璃灯仿似把夜色都点燃,她们停下脚步,侍立在长廊两侧,他再从这之中穿过。

 

他好像穿过了灯火辉煌与无数荣华富贵,然而路的尽头,楚晚宁依旧穿白色的衣裳,坐在亭子中间的石凳上,对着栏杆之外踊跃的锦鲤长久地凝视,分明这么大的阵仗,知道是墨燃来了,依旧不行礼,也不会起来迎接。

 

可是,知道他就在这里,知道他还在这里,墨燃就会觉得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这里好像就是一个最终的归宿,他不肯信楚晚宁死了,所以曾经日日来这里,对着窗柩门框发呆,对着楚晚宁的肉体说话,对着满池的红莲挥刀。

 

又因为心中知道他已经离开,日日到这里来,发呆都有如吊唁一样可怖的平静。

 

但此刻他驻足在长廊之前,不可呼吸一样为眼前的景象震慑。

 

倘若说花开的蓊蓊郁郁,未免有些显得颜色过于单薄,若说花一朵挨着一朵地接踵盛放,又未免俗套。可水中的红莲也好,莲叶也好,好像只是一夜之间,悉数拔地而起,不合时令地绽开,近乎连接成一片。

 

繁盛又茂密,那些花与叶簇拥着亭子,亭亭玉立地簇拥着他给楚晚宁搭起来的台子,红莲开的太火热,颜色太焦灼,甚至在阳光照射下泛着有如灵力流淌一样金色华美的光泽,绿的叶子,红的花,把白衣人都遮住了。

 

踏仙君想从长廊之中奔走而去,可太慢,远远不能再满足他的期待与忐忑。他不安着,心中有生怕如今场景都全然消散的恐惧,但莲花的花瓣轻柔亲吻过他的手指,莲叶摩擦,发出簌簌声响,告诉他这一切都绝非他虚构。

 

他足尖点地,一跃而起,踏上长廊的檐角,三步并作两步,好像每靠近楚晚宁一分,足下都有团火焰又亮起来了,可他紧张,火焰明明暖人,他却浑身上下因为紧张而发冷。

 

待到他掠过水面,掠过莲池——

 

——他终于又看见了他。

 

白衣人双手合拢,一如他走时一样,凤眼合拢,衣衫整洁,表情恬淡得像是睡着了,一动不动。过长的袖摆外是鲛纱的料子,或许因为这几日的风大,被吹到了台子之外的水里,成为半透明的样子,也波光粼粼的。

 

墨燃轻轻落在他的身边,喉头一瞬间膨胀,吐不出的巨大杏核一样,又扎又痛,堵塞在嗓子眼,发不出声音。

 

他以为他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准备,以为此时或许会激动得发疯,立刻将楚晚宁抱起来,发出张狂的大笑,或者姿态又拿捏妥当,绕着这石台转上两圈,对楚晚宁先说几句给他堂堂帝君撑场面的开场白。

 

但是都没有。

 

他隔着光影明灭看着楚晚宁,甚至不敢去触碰,好像一瞬间刚刚还叫他喜欢的骄阳都熄灭。天地倒转,黑白闪烁,白天颠覆成了黑夜,只有面前这个一袭白衣的人身上才柔和地流淌着盈盈水光,成为月亮倒映在水中的倒影,一捞就碎。

 

遇不遇,逢不逢。

 

究竟是月沉海底,人在梦中,又或是花开两岸,故人与共。

 

踏仙帝君吸一口气,汗出满手,手心全都湿润,冰冻的感觉一直蔓延到指尖,甚至有种发麻的感觉。他屏住呼吸,在忽冷忽热的酸麻当中跪坐在楚晚宁的旁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不敢触碰他的脉搏,亦不敢试探他的鼻息。

 

只怕牺牲了这丝寄望,转眼成为空花泡影。他的心咚咚跳起来,撞得如同锤子要敲破鼓面,将整颗心都震碎。他艰难吞咽一下,在铺天盖地的眩晕里,轻轻摸摸楚晚宁雪白的衣角,伸出来颤抖的手,在那人合拢的手上轻轻碰了一下。

 

又惶恐地、好像触电般缩回来。

 

下一刻竟然是天旋地转一样叫他跌坐在地,踏仙君的心头涌起一股类似于劫后余生的庆幸,颠倒的世界又端正了模样,夜幕重新成为白日,黑白重新成为斑斓,好像他死里逃生了,居然只因为一下简单的触碰,他头晕脑胀得气喘吁吁。

 

楚晚宁的手触手温热,竟然比他指尖的温度还要热上几分。

 

莲池中的红莲接踵盛放在他身侧,他怔怔看着。

 

他回来了。

 

墨燃这才回过神一样,在石台上跌坐着身体向前爬了两步,哆嗦着拥住楚晚宁,把他半个身子拥抱在怀里。他想笑,却笑不出来,但嘴角确确实实裂开了,眼睛酸涩,因为抱着怀中人而佝偻了身体,再不像个意气风发的帝王。

 

楚晚宁胸腔微妙而坚定地因为呼吸而上下起伏,踏仙君的手还是伸出来,他轻轻碰了碰楚晚宁的额头,顺着抚摸到脸颊,自然合拢的双目。怀里这猫一样倔强的人的鼻尖如以前一样微微发凉,他将他的五官一一抚摸过去,想这双眼睛与他对视无数次,终于有了再一次睁开的机会。

 

想这两瓣嘴唇他狎昵亲吻过无数次……未来或许还有机会,叫他轻柔又怜惜地吻。

 

他闭了闭酸涩的眼睛,再低头看,晚夜玉衡白皙的脸上突兀地出现两滴水。

 

墨燃不知所措,楚晚宁此时此刻分明该是五感丧失,什么都感觉不到的,他慌慌张张拿粗糙的指腹把水痕抹去,他道:“晚宁……你哭了?”

 

但他像只太久没叫过的大狗一样,发出的声音带着厚重的鼻音,声音也嘲哳沙哑不像话。

 

日头高照,他还以为是下了场太阳雨,可也无雨落的一丝痕迹,楚晚宁的面颊上却又落下来一滴水珠。

 

墨燃的手掌抚过楚晚宁的头发,他恍然大悟,想呢喃一句,原来是本座哭了,但居然吞噎着为了咽下那丝哽咽,而不能成声。

 

他抱着楚晚宁,越拥越紧,叫身体贴着身体,心脏贴着心脏,恨不得四肢百骸都彼此交融,自此再不分你我。他听着楚晚宁勃然有力的心跳声,叫楚晚宁枕在了他的怀里,他仰面轰然躺倒在石台上,如同一尊雕像轰然倒地一样,在内心深处发出巨大的震动。

 

他的鼻尖又闻到了好闻的草木香,他搂着楚晚宁的腰,冰冷的手指穿过楚晚宁自然搭在一侧的手,与他十指交握,他亲吻他的耳畔,一次又一次,可泪水控制不住,他分明不想哭的,这是天大的好事,有什么好哭的?

 

水珠顺着晚夜玉衡的头发丝流下来,踏仙君目眦欲裂地看着浩荡的天空。

 

魔尊和他说过,八苦长恨花已经拔除,从此以后,他也可以感受到喜悦。

 

在魔界时他无知无觉,拔了花和没拔掉没有任何感觉,现在枕在石台上,突然觉得他就像是打了一场仗一样,过去了的几个月旗鼓宣天,声音撼天动地,哀鸿遍野,没人不在哭嚎尖叫。大地蔓延着鲜血,硝烟弥散开来,这里在永无止境地震动,像地震了一般,把他的本来就千疮百孔的心脏硬生生砸成一片废墟。

 

可是他赢了这场战役,最后一刻拄着陌刀,撑着颓唐的身体,硬生生挺到了最后。赢了,却也精疲力尽。

 

只是大地终于停止了摇晃,地震停了,只有微弱不间断的余震。

 

红莲随着微风轻轻摇曳,满池盛放的花缄默凝视这一双相拥的人。

 

他搂着楚晚宁,有一股许久没有体会过的,极其陌生的感觉自心头涌了上来。

 

不同于面上的嬉笑怒骂,也并非简单的情绪,像废墟里第一棵海棠树的萌芽,也像难明长夜里第一盏被火点燃了的灯,这些这些,倘若不拥抱着怀里鲜活温热的人,他不知从何才能再感触到。

 

久违的,久违的。

 

不知道是该称之为希望,又或者别的什么。

 

但墨燃想。

 

这就是复生的喜悦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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